鬱悶教師節／環境太毒 資深教師不悔離職：想好好活著
2025-09-28 07:30 聯合報 ／ 記者楊惠琪
原本滿懷教育熱忱、深信「老師可以改變孩子人生」的國中教師鄭伊玲，卻在投入教職十餘年後，常常下班時覺得自己「靈魂已死」，今年選擇辭去教職，因為「想要好好活著」。另一名代理教師小玲（化名），則因不堪恐龍家長濫訴與校內沉重行政負擔，身心俱疲而離開校園。
今天是教師節，聯合報數位版專訪兩位各有13年教學年資的教師，探究她們選擇離開的職涯抉擇，並透過她們的故事，省思台灣教師在勞動環境中的困境與掙扎。
懷抱教育熱忱 國中師盼成學生的防墜網
鄭伊玲回憶13年前踏入教職時的初心。她相信老師能「改變孩子的人生」，尤其國中教師能在關鍵時刻接住學生，成為他們的防墜網。「如果一年教500名學生，只要能幫助其中5個人走上更穩健的未來，就值得了。」她說。
懷抱這份信念，她不只專注課堂教學，還帶學生登山、淨灘，創辦冒險服務社，更參與教科書編寫與教師研習課程。多年來，她走遍全台灣分享專業與經驗，與第一線教師對話，看見教育現場的多重挑戰與共通的問題。
超時工作身心耗竭 不少壯年師因病離世
「一名教師的一天，真正能用在備課與高品質教學上的時間並不多。」鄭伊玲感慨到，如今的教師宛如最廉價的消耗品，除了教學還得負擔行政、班務、家長協調、課外活動、陪伴比賽練習、看打掃、導護、開會等繁瑣事務，老師們必須在繁重的教學與行政之間不斷切換，長期超時與多重職責不斷被榨乾，陷入惡性循環，「常常下班時，覺得自己靈魂已死」。
鄭伊玲指出，許多教師因為長時間無法正常用餐、休息，以及壓力問題，長期出現腸胃不適、頭痛與睡眠困擾。更嚴峻的是超鐘點授課與跨專業代課。人力不足，讓教師經常一天五、六堂滿課，甚至還要跨年級、跨學科，教授並非專業領域的科目。一名家政老師同時還要兼授本土語與童軍課程，不僅備課壓力倍增，還得應付不斷變動的教育政策，「一個公文來，就得全校疲於奔命地處理執行」。
她感嘆，僵化的教育制度像是無情的機器，教師是其中的小齒輪，有熱情與創新的教師越是容易被磨平，讓人逐漸失去價值感，進入身心耗竭的惡性循環中。近年統計教師自傷與自殺比例急升，慢性病與癌症也不在少數，她身邊在這3年內已有5名育有幼兒的壯年教師因病離世，而她自己今年也檢查出腫瘤，「這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，我選擇辭職，讓自己好好活著。」
專業不受重視 淪不斷被投訴的服務業
鄭伊玲指出，比起醫生與律師，教師的專業在社會上往往容易被忽略，「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教老師怎麼教」。她說，不少家長把教師視為服務業，對教師的要求極為細節化，並且動輒投訴，例如「老師沒有秒回訊息」、「上課穿短褲不專業」、「學生搬自己的椅子移動」甚至學生分組、課外活動安排都可能引發投訴。投訴者不需要具名也不用提出證據，這讓教師在維護課堂秩序與專業判斷時，還得疲於奔命想辦法自證清白。
如今缺師潮來襲，部分學校連開二、三十招都找不到老師。許多學校「只要大學畢業即可上台任教」的情況，學校為了不讓課表開天窗，有老師只求有人能在台上確保學生呼吸就好。甚至有政策提出「只要修滿8學分就能成為自然科教師」。
鄭伊玲表示，這些做法幾乎否定了教師的專業養成，教師的培訓不僅包括學科知識，也涉及教材設計、教學策略、學生心理與輔導技能等。草率上路，可能造成更多不適任教師問題，更進一步傷害教育品質，受傷的仍舊是學生。
社會期待與薪資落差 有如社會赤貧者
「社會對教師幾乎有聖人般的期待，但給的薪水卻遠不成正比。」鄭伊玲說，自己剛入行時月薪僅三萬多元，扣掉房租與基本生活費所剩無幾，十多年後一堂課鐘點費也只有378元而已，薪資成長遠追不上通膨與他行收入。 「我們必須同時是教育者、心理師、警察、清潔員與行政人員，卻拿著微薄薪水。」
她形容，教師的工作量與責任換算下來，「就像是社會的赤貧者，手捧著生鏽的破洞飯碗」，只能用熱情支撐。
學生現況也是日益困難，在手機成癮與AI時代，學生更難專心學習，也更難接受管教。此外，班上特殊學生比例明顯增加，每班往往有1至3名認證的特殊學生，還有更多未認證卻需要支持的孩子，讓教師必須投入更多心力調整教學，也增加了教師的心理壓力與工作負擔。
守住自己的光 才能真正帶給學生力量
鄭伊玲說，離職並非一時衝動，而是多年痛苦掙扎的結果。她曾停職一年調整，也接受心理諮商、獨處思索，甚至在廟裡求神問卜，無數夜晚反覆自問：「我真的要放下這些學生嗎？但讓學生看到一個被消耗殆盡的老師是我要的教育嗎？」這段掙扎歷程讓她逐步釐清內心價值，也重新思考教育的樣貌與自己的熱情。
離職是為自己找回熱情、自由與創造力的選擇。
「我不後悔當老師，也不後悔辭職。」鄭伊玲說，這13年來從學生的笑容與成長中獲得無數溫暖與感動，也鍛鍊寫作、演講與課程設計的能力，讓她有自信走向人生下一條道路，把對教育的愛用不同的方式延續下去。她也向仍在教育現場掙扎的老師喊話：「我們不一定要辭職，但一定要愛自己，守住內心的光，才能點亮學生的光，讓教育的光與愛延續下去。」
嘆環境太毒 45歲代理師離職3年憤恨未平
45歲的小玲（化名），擔任代理教師長達13年，擁有國小與高中職普通科教師證，並具研究所學歷，月薪約5萬元。卻在經歷一連串荒謬投訴、陷入「濫訴地獄列車」後，憤而離開校園。即便今年代理教師年資得以提敘，月薪可望超過7萬元，她仍選擇遠離，「因為環境真的太毒。」離職3年，她的憤恨依舊未平。
「你的班級，只要有一個家長看你不爽，你就完蛋了。」小玲回憶，當年一名有情緒障礙的六年級學生長期遲到、不打掃，她安排全班分攤協助，卻被家長指控「動員霸凌孩子」，甚至投訴到教育局。最後學校為息事寧人，記她一支申誡。「那一刻我明白，學校只想安撫家長，不會保護老師。」
除了班級經營的戰場，小玲還得承擔龐大的行政壓力。「代理幾乎都要接導師，還要兼環保室、衛生組，所有爛缺都丟給你，因為代理一年一聘，用完就丟。」她無奈說。幾年下來，身體每況愈下，抽屜裡長期備著普拿疼，感冒永遠好不了，低落情緒更波及家庭氛圍。在恐龍家長投訴與行政重擔的雙重夾擊下，她身心俱疲，最終選擇離開校園。
放下教職找回自由 師資荒根源在制度
辭職後，小玲開始經營粉絲頁、帶團旅行、主持講座，雖然收入比教職少，但她覺得「這才是真正的生活」。
完全不後悔放棄教職，現在感冒會好，嘴巴破會癒合，抽屜不用再放藥，也不必擔心臉書被家長截圖投訴，我是自由的。
談到當前全台陷入的「師資荒」，小玲直言，問題不是沒人願意教，而是環境太毒。「代理教師比例太高，卻沒有保障，年年像免洗筷。」她說，真正壓垮教師的，不是熱忱消失，而是長期被漠視的尊嚴與制度，如果教育部不對症下藥，師資荒只會持續惡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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